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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通缩还是通胀,神棍们能不能给个准数?

潮思 新潮沉思录 2024-04-09

文 | 延观风



要说去年财经舆论圈最火最持久的话题,莫过于“通缩”二字,向上游可以表达企业不愿投资的“丧失信心”、“对环境失望”,向下游试图激起消费者收入和资产增值预期受损的情绪。但因为现代央行制度下,一国经济很难出现符合定义的通缩现象,他们还猛炒辜朝明资产负债表衰退理论的冷饭,对此我们已经写过文章批判过里面的原理谬误(《资产负债表衰退:哭闹者的药方,沉默者的毒药》)。


到了今年,财经圈的口风一转,开始集体炒作“中国M2规模突破300万亿历史新高”,“M2全球第一还笑别的国家通胀?”既试图给敬爱的美国经济解围,又能团建论证“中国经济药丸”。虽然他们的话术存在太多事实错误,还与之前哭丧中国资产价格下跌、CPI低迷的说辞自相矛盾,但不妨碍他们自我陶醉,想象“带着镣铐码字”的颅内SM快感。


一段话里槽点太多,但光说中国放水维持资产价格一点,也不怕被接盘A股或者一线房产的神神同室操戈打死


这早不是财经舆论第一次炒作所谓天量M2,而“房地产是超发M2的蓄水池”这种颠倒因果的说法也由来已久,这一次炒作天量M2,财经舆论不再掩饰地要求把资本市场作为新的“蓄水池”,以绝大多数为代价抬升某些人乘坐的资产价格轿子。



不谈经济背景只谈数据就是耍流氓


经济学自诩人文社科里的物理学,认为通过数学公式的构建和统计模型的应用,可以实现“科学的、客观的”社会经济分析。即便不谈经济学在模型理论预言的实践验证方面的低能,光是基本数据的定义和获取这一自然科学的基本功,经济学就完全达不到。


在近代物理发展起来后,很快确定了7个基本物理量以及他们的精确单位定义。比如我们日常中习以为常的长度单位米,就有一个高大上的定义:“光在真空中、在1/299792458秒时间间隔内所行进路径的长度”,这一定义本身也是多次修正后的结果,力求稳定与严谨。


因此,如果一个工件的质量标准是1米,那么无论中国人还是美国人,物理学家还是普通工人,今天的人还是10年后的人,只要有一把精准度足够的尺子,都能准确且一致地判断摆在面前的工件长度,以及它与标准要求的偏差有多大。


国际米原器,无论在地球的哪个角落,1米都要和它比照


但经济学完全不同,作为人类自身构建的社会活动体系,各时代、各国的经济活动安排基础不同,其上层的运行逻辑必不可能相同,呈现在各类指标上的评价标准自然也不能刻舟求剑。


经济学家、尤其是宏观经济学家面对的研究对象过于庞大复杂,不可能凭借自身或小团队的力量对经济进行高频、全面的数据监测,必须依赖国家机器进行调查统计,而统计部门下定义、取口径和做估算的种种方法,又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经济数据之间的标准化程度和可比性。


所以,当经济学家/财经媒体摆出一堆数据,也未必保证其论证具有合理性,正如我们在此前很多文章讲过的,经济学的很多猫腻都隐藏在定义当中。以往反驳一些财经肉喇叭还需要科普一些经济运行原理,但这波对M2规模的哭丧反驳起来甚至不需要盘逻辑,只要讲清定义和一些事实便可。


虽然M2等货币政策概念都是主流经济学金融学理论的舶来品,中美统计货币流通规模的口径却不完全相同。下图是国家统计局给出的M2统计口径定义,通俗翻译一下就是:中国M2=流动中现金+个人存款总额+单位活期存款+单位定期存款+其他存款。



下面第二张图是美联储统计M2的定义,一如既往地有判例法国家定义的美。简要总结一下就是:美国M2=流通中现金+活期存款+零售货币基金(可以理解为银行理财)+10万美元以下的小额定期存款-个人养老金计划存款-一些机构的存款。



明显可以看出,美国M2相比中国M2,不仅排除了大额定期存款,还有几个大大的减号:美国政府、存款机构和外国银行与外国官方组织的存款,以及个人养老计划的存款部分。所以美国的M2口径远远窄于我国,不具备任何可比性,直接比较中美M2数据、或者声称我国M2规模全世界第一的人言论坏不坏另说,一定不具备基本的经济素养,乃至先查证一下再开口的基本科学精神——包括来凑这一轮热闹的著名教授李稻葵。


假如我们按照中国的M2宽口径,补齐美国M2未统计的各项指标,两者之间可不可以进行比较呢?很遗憾也不能。这涉及信用货币时代的一个基本经济知识:货币既不是贵金属或纸钞代表的实际量,也不与社会财富总量完全挂钩,而是靠信用扩张“借”出来的。


举一个极简的模型,假设某经济体只有三个人:工人、农民和放贷人。现在工人手中有标价100万的化肥,农民和放贷人手中什么都没有。农民想要买化肥种粮但没有现金,于是找到放贷人借,放贷人在一张纸上画了些符号声称这就是100万,于是货币被创造了出来。


农民用这张纸交换化肥,工人把这张纸寄存在放贷人那里,现在放贷人也欠工人100万。后来农民种出了价值100万的粮食从工人手中换回那张纸,再还给放贷人,现在谁也不欠谁的钱,经济体中的货币就被“消灭了”,所以信用货币的产生与存在依赖于信用关系。


复杂的现代金融体系下,放贷人不仅可以是商业银行,也可以是股票投资者、债券购买者、央行等等。无论中美,M2统计只覆盖银行资产负债表变动产生的信用扩张,如果信用行为发生在非银行实体之间,M2就不能捕捉到此类信用扩张的速度和规模了。只盯着M2大谈放水话题,本质上对信用经济的基本概念一无所知。


中国经济的信用行为非常依赖银行。中国人出了名的爱存钱,大量居民存款没有脱离M2的统计范畴进入更高风险的资本市场,而居民和企业的融资也主要为银行贷款,大多数信用扩张都经由银行资产负债表的变动被M2数据记录下来。其他依赖间接融资的经济体M2规模也非常高,比如日本M2/GDP达到了285%,而且现在正处于通胀高烧,怎么就没有财经大V去给日本哭丧呢?



中国的信用扩张表现为“钱”,那么美国的信用扩张则表现为“券”。美国融资行为大多不发生在银行体系,企业到一级市场发行股票和债券、居民在二级市场投机虽然扩张了信用、加高了杠杆,但M2数据没有增加。于是在财经神棍的眼中,这50万亿美元的股市虚空财富增值,怎么能算放水呢?


赤字货币化更是骚操作:美联储直接买下财政部发行的国债券,并在负债端生成美国政府的存款。上面的伏笔回收了:美国政府存款不计入美国M2口径,怪不得财经神棍才拼命不让我们看34万亿美元的国债,美国爸爸自己不忍直视巧妙遮盖的真相,当然不许外人揭短嘲笑。



笔者也不介意向神棍们传授一些“洗白”的复杂思维:虽然美国的各类信用形式规模加总占GDP比重远高于中国,仅凭此比较、嘲笑美国浮肿的信用体系也是武断的。我们反复说明,美元霸权允许美国凭藉国内信用扩张白嫖其他国家生产的物质财富,只要愿意接受美元的国家能够持续扩大商品输美力度,就能支撑美国的信用风险。


可惜近两年这套话术不太好用了,美国放水的势头太凶猛,哪怕20年前飞速扩张的中国工业在今天复现也接不住如此疯狂的债务扩张。何况美国还在自己挖空金融大厦下的沙子,持续打压中国对美出口,越南墨西哥却辜负了美国顶班接棒、继续为美国人的美好生活添砖加瓦的期待。


美国M2“风平浪静”,通胀却粘在了4%左右,不耽误美联储准备降息放水;中国M2突破300万亿元大关,通胀不温不火,不妨碍神棍哭丧“货币超发”。赠死不及尸,吊丧不及哀,这种神棍就算接哭殡的活怕不是也能把自己饿死。




中产资产红利大梦不愿醒


至少在笔者上网冲浪的10多年里,“房地产蓄水池论”就一直非常流行。这一理论认为:房地产价格的上涨吸纳了普通人手中的货币,才没有让超发的M2进入消费品市场、维持了长期的温和通胀。甚至挂着不小头衔的教授、智库院长,也要用“蓄水池”理论论证自己的观点。



还是那句评语:对信用货币体系缺乏最基本的了解。他们还以为国家有台巨大的印钞机,老百姓拿着印好的钞票去买房,就像往许愿池里投硬币一样。实际上,先有买房再有M2货币,有资质的购房人向银行提出贷款需求后,银行“创造”出M2贷款实现购房人和卖房人的交易,也因如此,每轮楼市调控的核心都是收放信贷创造的门槛。


过去20年中,M2、房价和居民贷款的同步增长,本质上是快速工业化城镇化带来的巨量住房需求、城市公共服务需求,以及伴生的房产投机需求,共同要求银行体系创造更多货币支持庞大的房地产信用交易。而同期我国相对健康的通胀水平是因为工业化不断扩大供给规模,既支撑了信用体系扩张,也成为房地产杠杆的压舱石。


从信用货币原理出发反驳蓄水池论的声音始终存在,但蓄水池论这一之所以能大行其道、经久不衰,根本原因在于它代表着所谓“中产阶级”坐享资产增值红利的诉求。


我国高速发展的时代红利既造就了出口代工、基建承包和金融互联网等几代资产阶级新贵,也通过房产增值产生了一大批城市中产。后者不掌握生产资料,主要依靠房地产的金融属性分享后进城者与公共服务提供者的劳动成果,收获了远超个人能力与贡献的回报,也养成了他们依赖资产升值而非劳动扩充财富的惰性。


他们甚至觉得,月租涨100元只有收入的净增加,不考虑租房人要增加100元成本


所以他们相信并希望永远实现蓄水池论的图景:只要经济造出更多的活水(货币),就得流入自己所有的池子里,享受水涨船高的快乐。20年也是M2增长的一个高峰,为什么彼时他们没跑出来哭丧?因为那时深房理们还没被处理。现在房地产蓄水池永永上涨的美梦被打破,他们正迫不及待地寻找下一个“蓄水池”,续接不劳而获的资产红利大梦。



除了领任务天天唱衰中国经济的一批,哭丧“M2爆表”的财经舆论的发起者和主要受众就是做着新一轮资产红利梦的中产。难道他们真的担心信用过度扩张对经济民生产生负面影响?他们只担心这些水灌不进自己的池塘。


他们已经急不可耐地说出了下一个蓄水池目标:资本市场。在“M2破300万亿”的视频里,李稻葵表示,现在中国股市市值只有GDP的70%-80%,希望更多的M2转入股票债券市场撑大这个比例,还建议大家找专业人士投资于股票市场。大学者做生意还是带着一些局促和不熟练,这个软广不太软。



虽然房地产市场红利的空间和代际分布非常不均,其红利的享受者起码还数以亿计,股票市场的活跃散户只有几千万,把资本市场作为新蓄水池无疑只能更大加剧不平等。吸引更多的人入场也无济于事,我们反复强调,中国无法用股市的数字增值交换更多外部商品,只能用惨烈的通胀在国内造成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额外占有。


但大梦中产完全不在乎其他人的民生,正如李稻葵的无心之词:老百姓不担心产品涨价,担心买了的东西降价——潜意识里完全把投资品的逻辑套在了消费品上,难道普通人不因为猪肉降价多吃几顿,反而会发愁我昨天吃的猪肉吃亏了?



大梦中产也意识到了自己不占总人口的多数,但可以成为互联网舆论场上看起来的多数。惟有购买言论、裹挟大众情绪,才能要挟政策对他们的诉求让步。所以蓄水池论的另一大好处就是威胁性:如果你们普通人不让M2的大水流到我的池子里,就等着漫溢出来通胀滔天吧。


可他们太过心急,以至于所谓“独立思考”变成了自己的这次思考独立于上一次。昨天他们还唱衰“中国经济通缩没人敢消费”,今天就捶胸顿足“物价上涨不明显让民众对M2膨胀麻木或失能思考”,结果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你怎么还不跟我一起激烈反应?——关怀民生是假,煽动“激烈的社会反应”才是真。



诚然,现在的M2规模确实存在问题,但问题在于M2增速和社融增速的剪刀差张口越来越大,涉及到两个变量的互动,着实超过了这些神棍的理解能力上限。而解决M2空转问题的办法,不是让水流到另一个堰塞湖,而是让M2的水流到田垄中灌溉有生长活力的庄稼。


具体有哪些事情可做呢?打破依赖总量刺激的惯性,持续压低金融投机对实体经济的收益剪刀差,考虑对大量持有投机资本和投机利得征税,释放土地或租房成本对企业和个人现金流的占用,提高劳动收入占GDP的比重,加速无序扩张的行业出清,引导资本、劳动力等要素向新的实体产业增长点聚集。别看财经神棍现在为天量M2哭天抹泪,假如真来解决M2过高问题时,他们又该跳脚痛骂了。



经济学家懂中国经济吗?


像这轮炒作M2一样罔顾基础概念差异,用不可比的指标作为数据支撑,生发一堆符合预设结论的感慨,不光是财经媒体的专利,在科班出身的经济学家身上也同样严重,李稻葵只是表现出来的一个典型而已。


究其原因,第一种可能自然是收钱说话,我们此前批判过(《“任泽平”们的众生相》),未来也可以继续谈谈中国经济学者作为译经者,为了金主利益不惜篡改主流经济学“真经”的勇气。



另一种可能则是不接地气,沉浸在模型和数据的世界中,对诸多现实经济因素的构建与运行没有概念。我们就先抱着最大的善意,来讨论下这一可能性。


我们在第一节说过,经济学的研究对象是人类建构的活动体系,指标体系、运行架构不同,数据和逻辑就不能粗暴横向比较。但时至今日,我国的经济学家还在奉一些指标的国际标准或者发达国家水平为金科玉律,对我国经济指指点点,完全背离我国经济发展的现实需要。除了M2世界第一论,我们也批评过“通胀2%=经济好”的宗教迷信(《日本经济高烧,有人却夸太君身体倍儿好》)。


物理学家通过理想实验抽象并验证普适规律,到解决工程问题时还要密切结合具体情境下的各种变量,绝不会做什么空气阻力不存在的假设。经济学家不仅不能验证理论是否符合实际,还傲慢地认为所有国家的政策都应该服从他们坐在办公室想出的数理模型,中国经济学界尤甚。



网络上关于“中国特色的经济学理论”的讨论,大多是毫无意义的阴阳怪气;如果在线下经济学家聚集的各种场合,出于正确或者礼貌,学者们会对此报以心照不宣又高深莫测的微笑。潜台词无非一句:中国的经济理论凭什么比西方的更正确?


真的求求经济学别碰瓷物理学了,笔者一个经济专业学生都害臊


如果医生不分患者的年龄、性别、体重、基础病和过敏等情况盲目给药,会被送上法庭;如果经济学家不分经济活动的构建逻辑,告诉某国就按这套药方来,他还会骂你一句“It’s the economics,stupid”!


他们说,根据增加值、全要素生产率等指标测算,国企的创新力或经营效率不如民企,却不考虑所用评价指标都来自利润,国企更完善的职工福利保障、更积极的照章纳税、更多的定价限制和社会责任都会拉低利润。


他们说,中国地方债超出了欧盟定下的政府债务占GDP比重60%的警戒线,却不考虑欧洲国家发债都变成了福利被吃掉,中国地方债却沉淀了巨量的实物资产。讨论如何合理分担债务对应资产的成本收益,实现公共利益和地方财政可持续的双赢?这有点太过超纲了。



他们在办公室电脑上揉捏数据、操纵模型、指点江山,把top刊发表作为自己懂经济的证明,捂别人嘴的工具。但一些最基础的经济概念却会难倒他们,比如GDP、失业率是怎么统计核算出来的,CPI篮子里各项消费品权重大致如何、发生过怎样的变动,专利数量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创新力等等,遑论考虑这些现实因素将如何影响其研究结论。


研究者拒绝认真深入分析研究对象具有哪些特殊性质,面临哪些特殊条件,会对模型的解释力预测力产生何种影响,查找模型是否遗漏重要的特殊变量,就这还敢自称“科学”?中国特色的经济理论体系从来不是什么政治导向,而是一项严肃的学术要求。


尤其在当下,各国都撞上了过去40年自身发展模式累积而成的结构性天花板,大量数据的可比性再度降低,所谓国际标准、先进经验、普适模型本身就已被证伪,与我国经济架构的契合度、指导我国变革发展逻辑的效力更是荡然无存。


一个工业国,何必仅用利润和货币的维度评价生产的质量;一个拥有庞大公共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资产的国家,为什么要学福利国家搞财政紧缩和私有化;一个企业监管制度还很不完善的国家,凭什么喊去监管的无条件放权口号?削足适履是傲慢,是怠惰;量体裁衣才是中国经济学的出路。


这届人民越来越不好骗了,如果经济学家不想再闹什么“中国M2世界第一说明XXX”的笑话,最好还是从数学模型中抬起头,看看各类统计指标的定义、研究中国经济制度的组合逻辑、体会中国普通人的生活冷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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